不要做自己

一篇语文课前演讲稿,基本复读齐泽克。我对稿子很满意,但是演讲并没有达到一开始所期望的效果。

每当我在社交媒体上看见这样的表述,或是有人告诉我,“你应该去做自己”,我总是不免产生这样的疑问:如果我正在做的不是自己,那是什么呢?如果自己不是我所是的,那自己又指什么呢?看来,要搞懂这句话的意思,我们不得不深入地分析它所处的语境。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则化妆品的广告,一位女士在学生时期被自己、家长、老师和同学认为是听话的孩子、优秀的学生,而在她经历了成长,并认识到这些形象统统都是在学校的环境下规训出来的畸形人格后,她选择了做自己——当然,是在使用了xxx牌化妆品后——变成了一名美丽、独立并且为自己的新人格感到骄傲的新时代自由女性。这个例子实际上很有启发性,因为我们能从中辨认到人际交往中存在着这样一副“面具”,它就是我们的自我认同,无论我们的内心如何阴暗肮脏且充满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都不得不带着这样一副面具示人,同时也完完全全地按照这样一幅面具的形象认识自己,或者说认识“他人如何认识自己”。我们只需回忆当我们长期赖以自持的,自认为自己所拥有的品格或优点,在遭受无意的调侃或刻意的攻讦时,我们一瞬间的震惊、手足无措和熊熊怒火。“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这实在是孔乙己内心最深处的呐喊。于是我们也可以想象,这位女士认识到了自己先前引以为傲的“听话的孩子、优秀的学生”的自我认同是规训的产物,这一瞬间她仿佛感到强烈的恐惧,仿佛先前的十年中自己一直都是虚假且愚蠢的,是被规训体系完全支配的毫无主体性的人:于是她只得不假思索地心甘情愿地换上下一副面具。

这样看来,那位抛弃了肮脏的旧面具,又立刻换上了一副新面具的女士,确实不能算得上成为了她自己。在此这里我们可以一窥法国著名哲学家、男同性恋兼抖M米歇尔·福柯对于权力的描述:如果我丝毫没有强迫你,从而使你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你却依然选择我为你预设的道路,那正是我开始运用权力的时刻。在1988年的一部好莱坞恐怖科幻电影《极度空间》中,主角找到一副能够展示事物的“真相”的墨镜:当他面对关于建设一个透明畅通的互联网体系的巨型广告牌,他带上墨镜只看见“控制和服从”;当他走进书店,管理学书架的一本本书的封面上变成了“愚弄”“逼迫”和“压榨”;而他手中的纸币上则写着“你的上帝”。我们可以想象戴上这样的眼镜看我所提到的那则广告,我们能看到什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消费。现代消费主义生产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道德律令和消费的缝合:人生是用来享受的,所以尽情消费吧;钻戒代表忠诚和爱,所以为你的妻子购买吧;孝亲敬老是传统美德,所以订购足力健老人鞋吧!

而这只是庞大的社会规训体系的一角。那么回到做自己的问题上,我们是否能够抛开那一副面具,直接以我们原本的狂野自我示人,或者至少摆脱社会规训和凝视,换言之,找到一副没有被异化的面具呢?如果对社会生活有一定体会的话,我相信大家都会对此持悲观态度。事实上,除却公开的道德和法律,我们更多地被一种无言的律令无意识地规训,而这样的规训甚至更具有强制力。老师将努力学习作为学生们的道德律令,但在学生之间,仅仅在课间写作业都会被冠以卷的罪名,更何况是公开表达自己努力学习的意图,不敢想象这样该会被如何耻笑了。对于公共道德进行表面上的解构,往往并非是丑闻性的,反而更多地构成了对于公共道德的隐晦的增补,从而使得道德的实质性的维系成为了可能。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只要你还身处社会,真正地摆脱规训,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晦的,总是难以实现的。于是做自己也不免总是沦为口号,或是成为我们身处狼狈中时,对所谓“更真实”的生活的一种无害化的幻想。

于是,我们不妨对此进行更激进的改写,提出新的伦理律令——不要做自己,即去认同、去实践你的面具。我很喜欢一部1959年的意大利电影《罗维雷将军》,讲述了纳粹占领意大利时期,许多抵抗运动成员被纳粹逮捕,主角——一个骗子——就假扮纳粹军官,向这些在狱中的抵抗分子的妻子和母亲们承诺自己能够营救他们,以此骗取钱财,再在赌博中花光。后来他被逮捕,因为他长得像著名抵抗运动领袖罗维雷将军,遂同意配合纳粹长官混入集中营,假扮罗维雷将军博取抵抗分子的信任,并以此获取情报。这样一个劣迹斑斑而狡黠圆滑的人,在集中营里切实地感受到了抵抗分子对他所扮演的这样一个角色的崇敬和拥护——你们可以猜到结局如何——他是如此认同自己所扮演的面具,以至于最终他什么秘密都没有泄露,英勇地走上刑场并被公开枪决。临死前他高喊“意大利万岁”,而在这一刻他也真正地成为了罗维雷将军。在这样的自己与他人的完全认同中,哪里有所谓的真实自我呢?在这样的意义下我们或许可以搞懂何谓黑格尔的“本质是表象的表象”,我们内心并非有一个真实的自我在社会化的过程中被扭曲被压抑,而是我们所认同的那个面具已经是我们之为自己的一切本质了,它结构了我们如何行事、如何认识自己,以及,如何想象在我们内心中或许有一个“真实”的自我。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根本上总是已经被社会异化了,这样我们才能理解马克思的“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